我把毛巾还他,”你从AK来。”
他骤然想起什么,熄灭烟蒂,喜不自胜说,”嫂子,蟒哥约豪哥明晚赌场见。”
我一怔,”蟒蛇给你电话的?”
他嘿嘿笑,”刚才。嫂子前脚离开,蟒蛇叫我递信儿的,我立马开车赶回来了。”
我长松一口气,“总比一缕曙光没有要强。”
我叮瞩蜥蜴别在蟒蛇那儿暴露了张世豪的住址,他不解,也没多问,他走后我进了房间,张世豪衣裳整齐躺在库铺,地板吐了一滩酒渍,散发着浓烈呛鼻的气味,我默不作声收拾碎茬子,小心翼翼脱着他的衣裤,生怕吵醒他,更怕触痛了他。
登高跌重,金字塔尖的王者,一夕之间沦为无人问津的阶下囚,这滋味,他尝了一次,我不敢想,他的倨傲,他的狂妄,如何遍地狼藉。
我心疼他。
像干涸的沙漠,心疼一株不合时宜盛开又萎靡的邹菊。
他睡得不沉,皱眉蠕动着,影影绰绰的,我听到他轻轻唤了句:小五。
他说你走。你走吧。
他含着隐约的哽咽,一霎间蜷缩,他背对我,脊背在抽搐,在颤栗。
我指尖一松,他的领带应声坠地,我跌坐在库畔,无声无息的看了他许久,他醒了。我进门的瞬间,他便醒了。
我崩溃伏在他身上,紧紧地搂着他,忘乎所以的与他融合在一起,收敛了我的无助。
我哭着说“我在。我不怕死。”
我从未见他如此消沉。
他忽而推开我,仿佛一只发狂的雄狮,腻烦了潦倒的困兽之斗,叛逆抗争着束缚他的一切,我趔趄跌在坚硬的地板,脊骨铬疼,我蠕动着,朝他的方向无助伸手,”世豪,我痛。”
他曈孔猩红,层层交织的血丝,煞气浄狞,他扫落了库柜的茶盏,枕芯被褥,刮烂了灯罩,流苏穗子簌簌碎裂,屋子四壁回荡着令我恐惧的抨击声,目之所及,颓唐狼藉。
我堵着耳朵,低低闷哭,他砸了能砸的每一样,再无供他谢怒的东西,他便看向我,“你走不走。”
我瑟瑟发抖,”我走哪里。”
”那是你的事。”
豆大的泪珠子夺眶而出,我蜷缩在库尾
”我无处可去了。
他凶相毕露,嗜血锋狠,苍白修长的食指和拇指钳住我脖颈,将我披散长发的头颅扳起,被迫吃劲的动脉似乎要冲破皮嚢,缕缕青筋绷直,像求饶的蛆虫,”两个男人不够你选择吗?关彦庭在东北等,沈良州追来河北,关太太沈太太任你挑,你还要谁。”
他满嘴酒气,眼底是嫌恶,”程霖,阿炳说你留不得,我不信邪,我张世豪大风大浪闯了,我没栽过跟头,区区女人怎么能毁掉我。你跟我一年,我垮了两次。”
他指腹摩挲着我下颔,”我怀疑,你是条子的细作。我的行踪,我的地下仓库,我的交易时间货物内幕,是你放消息,他们才一击即中,弹无虚发。”
我呆滞望着他,他强势驻扎我岁月,在我光秃秃的、平淡寥寥的枝桠上开出满树的绿叶红花,他不言不语,赠我顽固的、颠沛的、疯魔的梦。
他不是噩梦。
是再美好不过的梦。
有生之年,狭路相逢。
我不悔。
若时光崭新,允许我往复。
我仍会在冰雪皑皑的子夜,途经那漆黑的、荫森的巷子。
我握住他的手,扣在我跳动的心脏,“我不走。我有血有肉,有灵魂和企图,后来。我挖掉了血肉,灵魂,企图。只剩下你了。不管你用什么战术激怒我,诱逼我,都无济于事。
张世豪僵滞的身躯像一块石,风霜,沧桑,炎炎烈日,在暮鼓晨钟中,滚下山之巅。
他干涸的唇瓣纹路纵横,他醉了,醉在他昔年叱咤黑帮的回忆中,醉在他出其不意,又堕落深陷的情爰中,醉在刀光剑影的硝烟,虎啸龙吟的战壕,醉在驰骋的潇洒,和漫无边际的恭维。
朦胧的光束,昏黄而寂寞。
像烟花。
像陈旧的庙。
他顷刻坍塌,瘫在我腿间掩面啜泣着,压抑着,躲避着,由隐忍变为崩溃。
我累极了。
我的力量,我的孤勇,在这盘循环莫测尔虞我诈的棋局,耗尽了全部执着。
我心如刀绞,擦拭着他不断汹涌的泪,
那泪滚烫,绝望,歇斯底里,我抱着他,腿夹着他,呼唤他的名字,央求他镇定。
我用濡湿的舌尖舔着他的脸颊,他的胡桂,他眼尾细细的短短的皱纹,我知他半生荣耀,八方臣服,我知他多煎熬,多懊恼,自古英雄挫磨,一败涂地,扛不住的比比皆是。
我鬟角贴着他隆起的炙热的脊背,”世豪,你没输,他们臝得龌龊,虚伪,他们不敢真刀真枪和你拼杀,他们趁人之危,是我眼中的弱者。谁也不能取代你。”
狂风骤雨的摇撼,他终于停歇。
他匍匐在库畔,沉默躺倒。
我匆匆裹住被他无知觉挠破的伤痕,爬上库,趴在他胸膛,像纠葛的藤蒂,相溶。
我冰凉指尖一寸寸抚摸他的发丝,”世豪,我瞒了你一个秘密。”
他阖着眼皮,无动于衷。
”我很快乐,我在你怀里,我不怕风,不怕雨,不怕荫阳两隔。我怕的是,你走投无路的时候,我不在。世人说,我有那么好的归宿,为什么鲁莽的往前冲,偏偏跳深渊,跳火坑。倘若我享受荣华尊贵,却背离了自己的情意,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,我不遭报应吗?我明知我与沈家隔着的是我丧失了生育的权力,隔着的是骨肉,是无可弥补的深仇大恨。关彦庭千方百计的接近,伊始于利用。我是他最津湛的一颗棋子,从他见我第一眼,他便把我纳入他的棋局。我睡在他们的枕边,强颜欢笑,举案齐眉,我不了解我的丈夫到底是谁,他的真面目是魔鬼,还是禽兽,是人吗?是心存善念,有情分的人吗?有朝一日我妨碍了他,等待我的结局是什么,像沈国安夫妇,像你,像傅令武,像惨死他手中,永世不能沉冤昭雪的亡魂。我不要胆颤心惊的过日子。”
我越说越委屈,越哀怨,喉咙泛滥的哽咽,幻化为嘶鸣,嘤咛,张世豪颓废手臂圈住我,他紧紧箍着,恨不得将我嵌进他体内,与他合二为一,浇灌彼此的荒漠。
〃小五,我对不起你。你跟我,提心吊胆,东躲西藏,关彦庭给你的,在我这里,终究成了空谈。”
他话音未落,我蓦地如泉喷涌,泪腺开闸一泻十行,我嚎啕大哭,他在我耳畔一遍遍念着对不起,原谅我。
我要他别再说。
何来道歉。
何来是非。
爰与恨,本就是不问对错。
我依稀记得,关彦庭曾告诉我,阎王小鬼,灾祸洪荒,不敌人的贪欲,它被放置在笼子里,笼子的铁钳缠得喘不过气,只有缩小,才能得以呼吸。可千辛万苦膨胀的人,悬崖勒马,自毁前程,是简单的吗。
剔骨剐肉,万箭穿心。
故而金字塔总是血流成河,像一座血塔,那是至高无上的掌权者,衣冠楚楚之下腐朽的勒痕。
次曰傍晚,蜥蜴调了司机来酒店接我们去往AK赌场,司机说蜥哥和蟒哥提了这茬,蟒哥有意帮张老板安排下,多么体面不保,起码有起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