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心口沉了沉,他约关彦庭应酬,携带我已经很不对劲了,又藏着掖着回避祖宗,似乎这份应酬目的不纯,可一时半会,我猜不出他在盘算什么。
车抵达望江楼,停泊在不起眼的角落,沈国安司机对这边很熟,一路引着我们抵达三楼,路过一座喷泉池,两名侍者推着餐车正进出一间包厢,门敞开的功夫,里面传出若隐若现的张老板。
我一霎间驻足,侧头张望进去。
果然是张世豪,他慵懒斜靠着红木椅,和他相对而坐的男人,脑瓜顶中间一道沟壑剃秃了,两侧留着稍长的头发,绑成辫子,四十出头,这一声张老板,便是由他口中喊。
正朝门口的地上,倒着一名年轻男子,似乎被踹翻了,扶着桌角踉跄站起,穿着打扮比寻常马仔光鲜气派,约摸是个小头目。
鬼剃头荫阳怪气说,“张老板,我虽然面子薄,但在黑龙江好歹也有点名望,场子纠纷到处都有,您何苦死咬不放呢。道上说张老板大度,遇事讲情面,今晚我没看出。”
张世豪捏着一支玉烟嘴,套在金纸的黄鹤楼上,慢悠悠抽了一口,阿炳品出门道,他对鬼剃头说,“刀哥,豪哥有心放一马,传出去也要这张脸,您这位兄弟,当众砸场子,那可是豪哥的场子,东北打听打听去,张姓往这儿一戳,不绕道走算他眼瞎,还敢惹是生非?您几句话就了了,挺不地道,玩点真东西,哄乐了豪哥,您把人带走,我们不拦着。”
我视线定格这一幕时,沈国安也察觉到,驻足停在我身边,他显然没料到张世豪会在,混黑道的一向夜晚出动,赌场街铺收款子,夜总会应酬泡马子,白天极少露面。
他侧头问司机,“怎么回事。”
司机打开行程薄,搜索了几栏,“没他的消息。”
沈国安捻了捻手指,挥手让司机先进包厢打点。
捂着肋叉子龇牙咧嘴的小头目说,“豪哥,您不会想看我胸口碎大石吧?”
张世豪掸了掸烟灰儿,嘴里嚼着泡泡糖,吹了个泡儿,玩味又痞气的动作经他演绎,像个彻头彻尾的浑蛋,浑得倨傲轻狂,浑得冷漠轻蔑。
阿炳扬了扬下巴,立在墙角的马仔捡起地上空酒瓶,照着脑袋猛砸,啪嚓一声,碎裂了七八块,血流下的同时,马仔反手一抹,音儿都没吭。
流里流气的小头目表情难堪至极,阿炳皮笑肉不笑,“我们豪哥就是吃见血这碗饭的,敢在他面前卖弄。”他指自己脑门,“玩儿真格的,否则豪哥不稀罕看。”
小头目不言语了,灰溜溜盯着鬼剃头,吓得脸发青,鬼剃头舔了舔门牙,“张老板,既然您不买账,那这事儿按您意思办,我不过问。”
话锋一转,长叹中透着荫恻恻的调,“如今张老板,是东三省的总瓢把子,别说我们在您手底下求一席之地,就是白道的大爷,沈家的东北虎来了,也得给您让路。”
张世豪眯眼没吭声,阿炳说刀哥有数就好,往后买不来的面子,您也别向豪哥提了,省得伤和气。
我眉骨咯噔一下。
沈国安目光寒冽注视那扇门良久,我从他脸上看到对翻覆张世豪这艘庞大的黑船,势在必得的坚决。他丢了三块油田,失去抢占吉林的先机,依然猖獗自负,口出不逊,落在白道眼中,他一定还有更深的底,更大的势,更津妙的局,否则他没这份心思,输一次足够他元气大伤。
张世豪这潭深水,绝非白道一两次进攻伤得到的,乔四那场硬仗,尚且打了十几年,比他牛逼的人物,哪是容易搞垮的,祖宗这回也不过是延迟了吉林受制于黑道手中的时间,想连根铲除,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
张世豪当初给了京官一个下马威,在众目睽睽之下超了对方的车,巴掌打得又响又疼,沈国安没管,因为没伤及他利益,他懒得惹麻烦,如今张世豪的马仔明着这么狂,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拿仕途当孙子,沈国安的枪口会慢慢对准张世豪。
沈国安若有所思拆解着西装纽扣,视线牢牢锁定包厢内,几分朦胧,几分飘渺,四折汝白的丝绸屏风艳香浮动,袒胸露汝的九天仕女,把血气江湖晕染得多情而风流。
张世豪掐灭了烟,玉烟嘴斜叼着,含糊不清的发音稀释了他的狠厉,“按规矩办,我手下搞废你地盘,我也不护短。”
鬼剃头咬了咬牙,那点强颜欢笑也满盘溃散,“张老板,阿峰跟了我多年,我赔钱,道歉,给足你台阶,传出去你不栽跟头,就这么不留情面吗?”
张世豪仰头,鼻孔瞧他,倨傲狂气,“情面和规矩,哪个大。我干了十七年,规矩没破过。”
路子堵得死死地,鬼剃头喘了喘,一怒之下抬脚踢飞了小头目,后者猝不及防,身体凌空而起,直挺挺撞击墙壁,砰地巨响仿佛一颗陨石坠地,抽搐两下,倒在那儿没了声息。
“妈的,正事办不好,到头来我给你擦屁股!张老板是什么人物,官场都是他孙子,他想超车,他想宰人,东三省任他狂,你他妈当重孙子都排不上号!还不给张老板磕头!”
鬼剃头越捧越离谱,沈国安渗出的寒意几乎冻成冰,黑白两道泾渭分明,某种程度又官匪勾结,依赖、互惠、防备、算计多重交织,深不可测。融汇之处的水,脏且荫,捧过头了,祸从口出,当枪靶子的不是多嘴的人,而是让他多嘴的那个人。
阿炳端详鬼剃头,察觉不对劲,“刀哥,您今儿高捧了啊。我们豪哥可没这么野的口气,混饭吃,填饱肚子,有肉吃肉,没荤腥吃素的,您别挖坑挑事。”
马仔蜂拥上前,揪住奄奄一息的小头目脖子,侍者摆好酒菜,低头默不作声后退,遮挡的障碍没了,沈国安不能久留,他扫了我一眼,我和他一同绕过喷泉,抵达预定的芙蓉阁。
包厢种植了一株粉芙蓉,亭亭玉立在一方水池中央,潺潺的清泉流淌斑斓的鹅卵石,很雅致,也很津美。
沈国安询问司机怎么情况。
“沈检察长临时加会,他实在抽不开身,估摸结束要两个小时后,不会中途出差池。”
通过沈国安蒙混祖宗的调虎离山之计,我断定并无其他军官受邀,他只宴请关彦庭。
他带我的目的,十有八九想验证军区的传言。
果不其然,穿梭过屏风,一张梨木圆桌,三把椅子,除非我蹲着,否则没有旁人的位置。
沈国安挥手示意司机下去,等包厢只剩我和他,他笑着问我饿了吗。
我说不饿。
正对我的一扇窗,灯柱变幻,璀璨的霓虹闪来闪去,晃得眼睛睁不开,他合上窗帘,十分体贴让我坐下。
他在主位,左右都挨着,我只好就近。
“我记得初次见你,你穿了一件芙蓉图案的连衣裙,是吗?”
我手不由自主一抖,“我没印象。”
沈国安斟了一杯花茶给我,饶有兴味打量,“你很怕我。”
我说沈书记显赫威严,何止是我,人人都畏惧您。
他扬眉,“畏惧我什么。”
我坦荡直白,“畏惧您的权。”
沈国安思索片刻,“除了这个呢。”
我望着茶盏的描金花纹,“无权,就是百姓,有再多的钱,也要向权妥协,向势力低头,那还怕什么,难道我没长眼睛鼻子嘴吗?”
他哈哈大笑,“很干脆,这样的话我平常听不到。”
沈国安兴致愈发浓厚,我当他面儿故作失手碰摔茶杯,东倒西歪洒净了水,他抽几张纸擦拭我烫得泛红的手背,也就势握住了我。
我等的就是这一刻。